第三章 敞开的人生观


  曾有一位弟兄在团契聚会里说见证,大意是他会考失败了,但他相信这是上帝对他的试炼,而他也愿意顺服接受,仍将荣耀归给上帝。我听了感到非常不安,聚会后迅速把他拉到一旁,跟他说:“我佩服你在人前坦白揭露自己失败的勇气,也相信你的见证反映了接受失败的现实的积极意义,但我仍认为这个见证是来得太早了。我期望的是你好好地检讨一下导致会考失败的原因,除了『超自然』因素之外,自己该负上多少责任?待检讨完毕,又努力改变了自己的不侪,然后才向上帝发出感谢,也不太晚。”

上帝的作为与人的作为

  以上说法绝不是笔者批判的“胜利主义”的翻版:必待事情有了美满的结局,才好感谢上帝,否则就与上帝完全无关。上帝只负责我们的得胜,失败了便不单单是自取其咎,更是上帝诅咒的结果。不!我的意思只是:人必须首先为他生命里的遭遇挑起责任,视成败得失为他工作表现的重要指标;待自身审查完成,发觉自己并非导致成功或失败的主要功臣或元凶,上帝才是主宰一切的导演,然后才将荣耀或责任归(推诿)给祂。在这里,上帝的作为与人的作为并不是水火不容、势不两立的。

  除了极少数的神迹奇事(笔者当然相信它们的存在)是人力完全不负任何责任外,绝大多数发生在现实世界里的事,人都是占有相当比重的责任的。上帝或其它超自然力量,并非促成某事发生的惟一原因(sole agent),而只是配合性的原因之一 (co-agent,co-determinant)。哦,这可不同于启蒙运动(Enlightenment)所宣扬的自然主义(naturalism)的世界观,即认为自然界是自我说明的(self-explanatory),任何现象均可藉其它自然现象求得解释,毋须借助超自然的理由。在自然主义者看来,上帝的存在要不是不可能,也是多馀的(redundant)人已经成年了,不用依赖上帝了。基督徒必须坚定地相信,上帝仍然在宇宙间作王,祂不是如自然神论(deism)般主张只藉自然规律来让世界自行连转,而祂不再过问插手;反倒仍主动地、积极地促成世上各样的人和事,并且带引人类历史走向祂所预设的方向去。如同但以理的歌颂:“上帝的名是应当称颂的!从亘古直到永远,因为智能能力都属乎他。祂改变时候、日期,废王,立王,将智能赐于智能人,将知识赐予聪明人。祂显明深奥隐秘的事,知道暗中所有的,光明也与他同居。”(但二 20一22)

  但是,我们必须同时小心,不要因为要突显出与世俗主义不同的缘故,而勉强要求自己奉超自然主义(supernaturalism)。第三波的人岂不是这样主张吗?现代西方理性主义与科技挂帅的世界,已使基督徒失去古代世界或圣经(?)的世界观,就是相信一切现象均是由超自然力量所左右,甚或神魔大战的结果。故此解铃还需系铃人,要解决自然界的问题(诸如疾病,或个人的性格困扰),必须藉祈祷或驱魔法事予以解决。这便是所谓[失落的中层”的寻回。

  笔者郑重指出的是,要现代人重拾古代的世界观,是既荒谬又不可能的事,毕竟时代经己改变,人对自己、对世界已有不同的了解,根木无法叫人洗刷一切知识,复归无知去。怎么可以叫我相信孩子患病是由于着了魔,故必须找巫师来追寻如何沾上不洁东西的根源,藉超自然力量将之驱走,而非相信患病主要是由于细菌感染或抵抗力转弱,必须寻求医生的诊治。哦,这不是说因此我便不用为孩子的疾病祈求上帝,希望祂直接或间接(即藉医生的手)地医治他;但我可不能单以超自然解释为满足,拒绝用理性及自然因素来思考及分析问题。否则基督教就完全反智(anti-intellectual),不再是具有思辩神学的“正面宗教”(positive religion;笔按:即可用具体且慎密的理论涵括及描述的宗教),而仅是荒诞不经的巫术宗教或民间宗教了。

  并且,即使我们真能重拾“失落的中层”,也只能用在个人伦理的层面上,就是说为自己个人的遭遇,归功及诿过于超自然力量的摆布,这与非信徒之埋怨他们“霉运”、“倒霉”、“时运不济”有异曲同工之妙。但对集体的事务,诸如政治、社会、经济、文化等大事,便完全无能为力了。独裁政治与民主政治的兴替,该用政治或社会的力量逐步推动,还是透过属灵争战大会去予以促成呢?环境污染问题是否根源自某只“环境污染鬼”,而必须以内在或外在医治去驱除呢?读者们要是曾涉猎过第三波的言论,当可发现他们虽然恒常运用“上帝的国”的观念,但“上帝的国”对他们而言,只局限在个人层面的医病跋鬼,完全没有文化与社会的集体性含义。

自然主义与超自然主义

  基督徒必须在自然主义与超自然主义中间,寻着一个平衡的中道,相信人的责任与上帝的介入,是多数事物能够发展及成就的共同原因。当然宇宙间有许多事物是超过人力所能企及的,人力不能真个胜天,愚公也无法移大山,我们不会盲目地宣扬科学万能、理性万能;但与此同时,人类社会里绝大部分的事件,人都占着重要的促成角色,不是任意诿诸上帝便解释得了的。学一个例,笔者虽然相信上帝是人类历史的主,更直接地掌管教会的发展,但即使在神学院里任教教会历史,也不能容忍同学们在回答“何以马丁路德在一五一七年发动宗教改革运动?”一题时,迳自说“这是上帝的计划与安排”便作罢;不是说我认为宗教改革运动不是上帝睿智的安排,更不是我反对这事件并非是偶然地发生,却是有其必然的属灵因素;而只是我认为完全诿过于上帝,绝非研读历史的正确方法(研读一切学科也一样,岂能以“上帝的旨意”便解释一切?)。在寻求教会史里上帝的心意与作为的同时,我们仍须如同研读其它人类历史一样,为宗教改革运动寻觅各种促成的政治、社会、文化等远因和近因。上帝的作为与人的作为是相辅相成。彼此配搭的。(我的意思不是说人的因素与上帝的因素占着同样的比重,若果人不予以协助,上帝将无法施展其作为;却是认定上帝的作为毋须必然地排斥人的作为,祂也可以藉人的作为来达至祂的心意设计,人的作为也在上帝的作为之中。)

  笔者相信,这种人生观与历史观,才是圣经里的人生观与历史观。圣经并没有将一切问题皆推过于神魔大战、或上帝任意安排(圣经里当然有这样纯粹的超自然事件,但数量绝非压倒性),反倒“申命记史观”要说明的是,当以色列民行上帝眼里为正的事时,上帝便赐福他们;若他们行上帝眼里为恶的事,则祸患便如影随形。上帝不是横暴独断的暴君,人也不是全无作为、逆来顺受的蚁民;上帝却是看重人,提拔他们,好叫他们在其设定的历史计划里有分。

  返回我们讨论上帝旨意的主题,纵然基督徒相信一生皆有上帝的安排和带领,但这信念可不能僵化地看为生命的每一刻皆受上帝控制和操纵,我们的未来仍是敞开的,我们仍是自由的人,面对着各样的抉择仍是真实的。也许我们会犯错,走歪了路,甚至失败跌倒,但这不等于我们便再不活在上帝的旨意里、上帝已对我们掩面不顾。我们的失败,也与我们押错注码、选择错误,无必然的关系,更遑论上帝会因为我们错误地选了不合祂心意的道路,而迁怒归罪于我们,故意破坏我们的好事了。当然,在圣经里我们看到有一些例子,是上帝会拦阻人去做一些不符合祂心意的行动,例如天使不让东方博士将耶稣出生的消息报给希律王、圣灵禁止保罗在亚西亚讲道等;又或者上帝差遣某个人去承担某种重要的任务时,会特别以神迹异象来呼召他。不过,我们总不能期望在每一件事上,每个基督徒都能如此的藉异象来清楚上帝的心意,知道什么是他独一无二、舍此再无别的抉择;更不用诚煌诚恐,忧虑我们会否因揣摩错了上帝的心意,而遭到祂降罚报应。要是祂不喜欢我们做某事,祂自然会出手拦阻,又何用我们杞人忧天。

保罗的例子

  有一段圣经恰好可以充分反映以上的论述,那便是保罗在腓立比书一章12至20节的自述。

  先交代一点点这段经文的背景资料:保罗在耶路撒冷传道,引起骚动。由于大祭司与公会的人要谋害他,他乃被押解至该撒利亚巡抚腓力斯那里,后来亚基帕王也加入审判保罗的行列。保罗事实上并没有犯法,也没有任何可资控告他的证据,所以亚基帕王本欲释放他,了结整件案子,但保罗得知他之可以获释太晚,又或者他心展不愤,认为既然无辜被捕,受了屈辱,总不能静悄悄地被放走便作罢,必须将整件案子求个水落石出,还他一个清白。于是,他要求上诉至罗马。作为一个罗马公民,保罗自当有抗告于凯撒的权利,亚基帕王等也不便栏阻,结果他被押送至罗马,在那裹坐了两年的牢狱;虽然后来曾短暂获得释放,但保罗不曾想到的是,他最终竟要死在罗马(参徒二十—~二十八)。

  保罗告诉腓立比信徒,在人人以为他最无能为力、失去自由的情况下;在人人以为他再无法传福音的情况下,福音仍然得以传开,上帝仍然藉他工作。

  怎样工作呢?保罗指出,他之坐牢对教外和教内两种人,带来不同的福音效果。对教外末信主的人,他的坐牢成了一个活的见证。由于保罗已失去了行动的自由,他能接触到的教外人只是那几个看守他的兵丁,但保罗的特殊情况:一个原来身分与学问均不凡的人,竟然会因为某个卑贱的信仰而身陷园圄,故也引起了兵丁们的兴趣,以此作为他们茶馀饭后佐谈的材料,如此就把保罗的事在军营中传开了;甚至夸张地推想,不单是整个军营,连军人的家眷,及其它教外人士,都辗转听闻有保罗这么一个人存在,及他如何为基督信仰受苦的故事。

  当然我们毋须浪漫化地推想,那些兵了会因保罗的见证而信主(如果有,保罗没理由不提);基督徒的见证,许多时只会招来别人的猜忌、嫉妒、忿恨,或者嘲笑、不屑、戏弄,而非我们期望的钦羡、景仰、鼓掌。就好象我们在所处的工厂、学校、写字楼里,若坚持信仰的原则,按上帝的旨意而行,招来的多是同事们的嘲弄,指我们食古不化、迷信愚顽,甚至故意讨我们便宜,教我们碰钉和吃亏。但是,保罗却认为虽然别人并没有因他的见证而皈依基督,总还是一个见证,“已经显明是为基督的缘故”,好让他们知道,信仰在他身上是如何真实、如何值得坚持,乃至为之舍命。对教外的人,保罗的坐牢成了一个间接的福音见证。

  面对于教内的人,保罗的坐牢便更带来直接推动福音的作用。他在坐牢期间,仍然可以接见访客,与探望他的罗马信徒谈道,坚固他们的信仰。保罗活的见证,大大的激励了他们,既然保罗可以不惧死亡。不怕牺牲地传扬福音,那他们也当见贤思齐,努力效法,“越发放胆传上帝的道,无所惧怕”。保罗的坐牢,复兴了罗马信徒,振兴了福音工作。

  在这里,我们也不要一厢情愿地以为,有保罗这么一个声名显赫、灵力充沛的人在罗马,必然会一致地受到罗马信徒的欢迎,事实并非如此。有一些人(推想应是罗马教会的领袖)对保罗如此闯进他们的地盘,吸引了大部分信徒的喝采与赞美,感到不是味儿,对于原来“属于”他们的信徒,如今竟然向一位外来者靠拢,剥夺了他们的光采,他们自然极其不满。于是乎,他们也拚命传福音,但却不是为了景仰和效法保罗的缘故,而是一方面要证明他们也有如保罗一样的传福音能力,甚至可以比保罗做得更多更好;另一方面也欲重新夺回信徒的喝采与掌声,藉传福音来营造自己的势力(出于结党),使人跟随他们而不跟随保罗;第三方面,他们也希望借着他们传福音的果效,来剌激保罗,教他为别人的兴旺。自己的衰微而自怜自伤,影射对照他已再无传教能力,“加增我捆锁的苦楚”。

  保罗对这些怀着不可告人目的的信徒之传福音有何反应?他是否如他们所愿的心里增加了苦楚?没有!保罗的反应是:“这有何妨呢?或是假意,或是真心,无论怎样,基督究竟被传开了。为此,我就欢喜,并且还要欢喜。”

  保罗之说不介意别人传福音的动机,并非因他认为动机不重要,效果才是要紧的,基督徒做事可以为求目的,不择手段。动机与行动同样重要。每个基督徒必须定时躬身自省,检讨一下自己事奉和目标是否正确,动机是否纯正,有没有自觉或不自觉地在传扬基督之馀传扬了自己,在事奉中窃夺了基督的荣耀。但是,保罗仍相信罗马某些信徒出于嫉妒纷争的传福音是无妨的,不是对他们自己无妨,乃是对福音事工无妨。因为,他知道上帝会将坏事变成好事。

使坏事变成好事的上帝

  上帝会将一切不利的因素变成好的结果,上帝可以将坏事变成好事。就像保罗自己,明明是一念之差,做错了决定,才弄至今日要长时间坐牢的田地,要是当日他不坚持上诉,也许便接受了亚基帕王的释放,如今可以逍遥自在,继续为主传扬福音呢!但是,上帝却仍能使他错误的决定,教福音借着他从来没曾想过的方法,继续在罗马传开。对罗马那些不怀好意的信徒,上帝也可以借着他们嫉妒争竞的心,把福音更快更广地传扬。上帝是掌管着一切的主,在祂永远不会有错误,祂睿智的安排,会教所有错误变成正确,偶然化作必然,人纵然悖逆不驯,上帝仍然引导历史,朝着祂预定的计划发展。

  基督徒认定自己活在上帝的保守和带领中,相信上帝在他生命里的每一刻,均有特殊的心意和计划。他也在默想与祷告中努力寻求上帝的旨意,力图使自己的所言所行,符合上帝原来的想法。但是,这却不表示他因此便要诚徨诚恐、恐惧战兢地度日,常常害怕行差踏错,不小心便走入歧路,配合不到上帝预设的轨迹,以致遭受天谴。不!要是我们真的如此机械性地理解上帝的旨意的话,则别说我们必然失去基督徒常自称拥有的自由和喜乐,甚至连一切信心把握也将荡然无存了:纵然我热切地寻求上帝的旨意,仍总不能保证自己事事皆符合上帝的心意,也无法保守自己最终不会失足跌倒,甚至失落救恩。对吗?

  惟有我们认定,活在上帝的旨意中,并不等于我们便在每项的选择里皆做出至好的决定,凡事亨通顺利,一切均不会犯错;而是上帝在我们屡屡犯错与跌倒之中,仍然保守一切,它可以将坏事变成好事,使我们昨天的跌倒,成了明天能够成长的资本,使我们明天或有的挫败,化作后天更认识自己、更认识上帝的机会。这样,我们才真能坦然无惧、满怀信心地向前迈进。我们不是对自己有信心、不是相信自己能保守自己不致失足,乃是对上帝有信心,相信祂的上智大能,必然教我的失足不致坏了祂的计划,故此至终祂仍成全我的救恩(这正是加尔文主义所提出的“上帝的永恒保守(preseverance)],也即我们常说的“一次得救、永远得救”的含义)。正如保罗说的,借着腓立比信徒的祈祷,及圣灵的帮助(而非他的努力事奉,或谨慎自守),“终必叫我得救。照着我所切慕、所盼望的,没有一事叫我羞愧。”如此,我们并不斤斤计较面前的投资是否聪明、抉择是否准确,也不为一时的成败得失而耿耿于怀。上帝是使坏事变成好事的上帝。

  对其它的信徒,我们岂不也应该抱持相同的态度吗?我们恒常因着知道别的信徒犯错。教会犯错,而失却了对他们的信心。我们不相信这样满是瑕疵、道德灵性均有缺陷的人,可以为上帝做出什么好事来;我们也怀疑一个夹杂着罪人、又屡屡纷争犯错的教会,仍然活在上帝的计划里;因此,我们对别人绝望,也对教会绝望。我们失却了保罗的信心,没有认定上帝仍然坐着为王,只是别的信徒的主。全教会的主;它可以使福音使命,借着那些既不完全又不出色的信徒来予以完成,它也教祂的教会,在屡有失误与纷争的情况下,仍然成为祂的见证!

  这样说是否在为自己及他人的犯错寻找开脱的借口呢?是否便表示我们或教会毋须再为改过迁善而努力呢?不!错误仍是错误,虽然上帝使坏事变成好事,我们仍须为自己所作的坏事负责任;教会的犯错,不管有没有妨碍上帝的工作,还是须要竭力避免的。但是,我们却可以勇敢地宣认,我们仍然活在上帝的旨意中,过去的犯错,没有令我们一败涂地,再无翻身的机会;将来可能的犯错,也不会使我们晚节不保,失落救恩。因为,上帝仍然掌管一切,它是那位使坏事变成好事的主,教万事都互相效力。

  保罗所揭示给我们的,就是一个敞开的人生观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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